1月1日,一段视频在网络流传,视频记录的是踩踏事件发生时,外滩观景平台上有数名年轻人大声喊“往后退”,不断给人群予以提醒。这些年轻人被网友称为“后退哥”。
吴登民,1981年出生,湖北人,现在上海工作。
发生踩踏时示意高处的人喊“后退”,后上百人齐喊“后退”,称“如不是这个声音,不知还会发生什么”
两天来,外滩事故的亲历者受访回忆起那场可怕的事故时,几乎都提到了一个至关重要的声音:“后退!”“后退!”正是这个简单的词汇扭转局面,挽救无数人的性命。
事后,网友给这个群体取名为“后退哥”,多方信息显示,事发时现场齐声喊出“后退!”“后退!”声音者大约有上百人。
昨晚新京报记者辗转找到了他们中间的一人,吴登民,1981年出生,现为上海一旅游公司的主管。事发时,他处在现场最中心,就快要被人流压倒,于是大声向站在高处的年轻人喊:“快喊(后退)!”“快喊(后退)!”他不确定自己的声音是否被听到,但随后那句救命的“后退”声开始齐整,更多人一起大喊,厄运终于至此止步。
昨晚,在一家快要打烊的快餐店,新京报记者对话吴登民,他原本不愿再回顾这起事故,更重要是不想让远在湖北的父母知道他曾经历生死,但终究觉得,扭转事故的这句“后退”声是笔财富,应该被总结和铭记,于是他坐在了记者面前。
“没想到危险发生了”
新京报:你当时为什么去外滩?
吴登民:因为跨年嘛,几个在上海的要好的朋友决定聚一聚,于是当天约到了一起。一共8个人,先是去一家湘菜馆吃饭,后来决定去唱歌,但到了KTV之后,人太多了,已经没有地方,有个朋友说外滩有灯光秀,于是大家决定去外滩。
新京报:你到外滩是几点?你意识到情况不对又是什么时候?
吴登民:我当时看了下时间,已经是晚上11点多,此时南京路上的人就很多了,因为最佳观灯位置是观景平台上,大家还是决定往那边走。此时,走路已经比较困难了,人挤人。
走到陈毅广场上时,人基本上已经很难自由走动,我意识到可能会有危险。我的个性一直都是比较理性冷静,老婆经常说我,怎么也不见我生气。
新京报:感觉到危险后,你当时的第一反应是什么?
吴登民:我觉得靠墙边应该比较安全,于是就抓住老婆的手,她后面牵着另外3个女同伴,就这样手拉手,大家挪到前方的墙边。此时,另外3个同伴已经走散,人太多了。
我当时距离登上观景平台的台阶大约就是15米左右的样子,这时接到其中一个走散朋友的电话,他已经走到了观景平台上,他手机开着闪光灯,一边打电话一边朝我们这边挥手,于是我们还是决定上观景平台,毕竟那个地方才是最好的观景位置,当时没想到会有这么大的危险。
新京报:上了台阶以后呢?你是什么时候陷入危险当中的呢?
吴登民:很奇怪,当时台阶上的人流好像突然一下子松散了一下,不是那么多人,而且大多数人都是往上走,我就沿着墙根,抓住老婆的手,顺着台阶往上走,大概15秒左右的时间就到了观景平台上,没想到危险发生了。
那时,我和老婆刚刚走到观景平台上,突然就听见好多人说,要下去、要下去,人流就像大水冲下来一样,把我们一下子冲下去,人被倒着挤到台阶中间的平台上。(事发地是一个17级台阶,第一级台阶8步,第二级台阶9步,两级台阶中间有个一米多宽的小平台)
因为我们是往上走的,人流冲下来时,完全没法转身,都是被倒着冲下来,到平台时动不了了,特别无助。
“快喊,快喊”
新京报;你感到无助时,你和你老婆是一个什么样的状况?
吴登民:我还抓着她,老婆前后都是两个大个子,她被夹在中间动弹不得,她跟我说:“老公,我呼吸不过来”奇怪,我当时很冷静,我告诉她,你万一倒下了,一定要把头护住。其实我心里想的是,如果两个人都有事,我会保她留下来。
新京报:怎么保护她呢?
吴登民:我看见在老婆的前方,有个人正死死抓住墙边的护栏,那个人特别魁梧,他应该是安全的,我想如果有事,我要拼最后一把,把老婆推到那个人身边。事后老婆告诉我,其实她当时已经抓到那个人的衣服。
我在我老婆的后面,被前面的人挤着,倒着身子,已经40度左右的向下倾斜,如果人再往下挤一下,我就完蛋了。
新京报:那你是怎样化险为夷?又是怎样让大家喊出来后退后退的呢?
吴登民:我看见观景平台的墙上站了好几个年轻人,其中一个人穿着灰色衣服,他们正做着手势,示意大家往后退。我觉得这样没用,就大声朝他们喊“快喊”“快喊”。
新京报:你的意思是?
吴登民:他们已经在指挥大家后退了,但是应该喊出来才管用,求生的本能让我冲他们大喊,让他们快喊、快喊。我特别害怕,后面已经有人被压住,有人在惨叫,我觉得是一种求生的本能。
新京报:有效果吗?
吴登民:我也不知道他们听到我的声音没,兴许压根就没听到,但是有几个人开始喊“后退”,渐渐地,“后退”“后退”的声音越来越大,更多的人加入,大家一起喊,往下冲的人流终于止住了。
新京报:你得救了?得救以后你做了什么?
吴登民:对,往下压的力量退去,一个人把我拉了一把,我终于能够站直。接下来,我见那群站在上方墙上的年轻人开始往上拉人,我扶着我老婆,请求把我老婆也拉上去,一个小伙子伸出了援手。
“我想拉几个人,能拉几个是几个”
新京报:你老婆获救后你也想跟着爬上去?
吴登民:没有,我老婆被救上去后,特别着急,冲着我喊,赶快上来,赶快上来,但这会儿,我已站在墙角下,抓住了台阶边上的护栏。
我跟我老婆说,不要紧,我这里很安全,没有事。我想拉几个人,能拉几个是几个。
新京报:为什么要这样?你怎么拉人的?你拉了几个人?
吴登民:我本身就是被别人拉了一把,毕竟我是一个男人。接下来,我右手圈住栏杆,左手上前拉。我觉得这样既能保证自己安全,又能救人。救了几个人,记不清了,真记不清,但记得拉过来都是女孩子。
新京报:哪几个人印象深刻?
吴登民:有个女孩子,披肩长发,20多岁的样子,我把她拉过来后,她说,“不行,我站不起来”,她双腿已经被挤得连站的力气都没有了,我说不行,你必须站起来。
新京报:当时是一个什么情形?
吴登民:前方都是被压的人,人几乎是被堆起来的。记得有个老外,黑人,很年轻,把这个女孩拉过来时,她好像受惊吓过度,就像落水求救一样,双手乱抓,死命地拽着我。这时候警察也赶到了,更多人开始救人。
新京报:终生都没法忘记这个场景?
吴登民:是的(很痛苦),我们拉出来一个女人,当时身体就像一摊泥一样,我摇她,身体软软的,台阶中央的平台上这时空出一块地方,我们几人就把她往外拖,放在平地上。
人已经不行了,之前在公司曾经有过培训,我给她做心脏复苏,使劲按压胸腔,但无济于事。旁边有人说要掐人中,于是又掐,用很大力气,还是没效果,有人说要扶起来抖,还是不行。
新京报:很沮丧?
吴登民:是的,当时还有人说,应该人工呼吸,她的同伴做了,我教她,要先深呼吸,然后再人工呼吸,做了一会儿,还是没能醒过来。
“那声音是一笔财富”
新京报:当时现场是怎样的?
吴登民:这时我就听到前面很多人在数秒,前方大概也就10多米的样子,5、4、3、2、1,人们大声数新年倒计时,我不知道他们是否知道这边出事了,反正我当时特别的沮丧、很无望的感觉,筋疲力尽。
新京报:因为什么?
吴登民:你想想看,那边是一个很欢乐的场景,只是相隔这么点远,就在这个小的平台上,一个姑娘再怎么都救不回来……(沉默数秒),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当时的情形。
新京报:再见到老婆是什么时候?
吴登民:一个多小时后,因为现场手机没有信号,走到附近的四川中路手机才有信号,终于拨通了她的电话。
新京报:这次再见面是不是很不一样?
吴登民:没有,不是想象中的那种劫后余生、相拥而泣的感觉,我说:老婆,我们今天捡回来一条命。反倒是我老婆特别感激我,她说:老公,要不是你,我就没命了。后来她在朋友圈发了一条,大意是感谢老公,说我是她的精神支持。我看了之后,很幸福。
新京报:这两天睡得怎样?
吴登民:不怎么好,白天还好,闭上眼睛,就会想到当时的情形,我拉起来的那几个女孩,特别是那个怎么都救不活的胖胖的女孩。
新京报:还会再去外滩吗?
吴登民:肯定会去,但不是人多的时候,我跟我老婆说,以后再也不会去人多的地方,不仅我不去,也不会让亲人和朋友去。我当然不会告诉他们我的亲身经历,但会告诉他们,如果要去,你看,上海外滩的踩踏就是教训。
新京报:现在怎么看“后退”这个声音?
吴登民:如果不是这个声音,不知道还会发生什么后果,当时的情况是,大家整齐地喊后退时,往下冲的劲儿好像一下子就收住了,其实这个时候,除了已经被压倒在地上的,其余在台阶上的人基本上都是压着倾斜着,就像一个倾斜的翻斗,再来一点力,估计就全倒了。
今后如果遇到类似的情况,大家一定要记住这个声音:“后退”,千万要冷静。对我个人而言,这个声音是一辈子的财富。
如果不是这个声音,不知道还会发生什么后果,当时的情况是,大家整齐地喊后退时,往下冲的劲儿好像一下子就收住了,其实这个时候,除了已经被压倒在地上的,其余在台阶上的人基本上都是压得倾斜着,就像一个倾斜的翻斗,再来一点力,估计就全倒了。——吴登民
采写/新京报记者谷岳飞崔木杨
(原载 新京报 2015年1月3日)